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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h‖百时茂灵一岁除】翡冷翠之夜

*流浪小提琴家茂x西方哲学教授灵幻

*大量捏造/2.3w+/全五章

*其实很早就在构思这个设定,我以为我会很早写完打磨很久,但现实却是逃避中带点匆忙的赶完了,笔力不足,但也只能到这里了。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意式小城爱情故事,但我想尽量把它写的轻柔又梦幻,像仲夏夜的梦。

希望大家都愿意与我一同回到那个暑热难耐的异邦的夏天。



【翡冷翠之夜】



1.《G弦上的咏叹调》巴赫



谢天谢地,那位流浪琴师还没走。


五月的翡冷翠,先行的暑热已经爬过绵延的山麓,悄悄迎来初夏草叶气味的清风。


灵幻新隆今天赶到广场时已是傍晚。漫天渐熄的霞彩下,街头艺人与手工制品小贩彼此吆喝着收摊,围观的游人与玩乐的孩童也悉数散去。


在喷泉不断洒落的水幕背后,那位流浪琴师今天也是一袭白衫,孤独地枕着他的小提琴,琴音婉转,透明的和弦叮咚流淌。灵幻新隆猜想他今天的演奏也该接近尾声了。


好像一个买了票却只看到电影结尾的人……不过这怨不得他,虽然灵幻新隆算得是这位流浪小提琴家的忠实粉丝,但他这两天实在太忙了,数十个小时的国际会议让他焦头烂额,直到一小时前他才口干舌燥地结束了成果发表……本来是想直接回家的,结果还是改道过来了,这足以证明他对这位乐人琴艺的青睐。


都到了晚餐时间,他还没吃午饭。灵幻新隆买了一袋刚出炉的奶酪球安抚自己空瘪的肠胃,地上几只胖乎乎的鸽子已经看他眼熟,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在他脚边扑棱来去,督促这个老好人掉下些西点的碎片让它们捡食。


他靠在树荫底下,不远也不近的距离里,那少年向最后几位观众欠身鞠了一躬,那是将要进入今天最后一曲的讯号。琴音悠扬飘荡,是他很喜欢的一首。灵幻新隆也跟着那古典雅致的曲乐轻轻哼吟起来,指尖有节奏地敲打着牛皮纸袋。


算起来,从他第一次在广场上听见这位流浪琴师的演奏,至今天已半月有余。在翡冷翠,街头乐人如漫天繁星,十步撞到一位。而在他家黑胶唱片机坏了的不应期里,灵幻新隆寻寻觅觅,唯有这一位在古典乐上的品味与他如此相似,像在西侧的海岸上无端捡到两个严丝合缝的贝壳。


今天的收尾曲是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一如既往非常不错的品味。灵幻吞下最后一口奶酪球,咸香的温暖被乐声一同咽进胃中,抚慰因课业而受累的四肢百骸。他拍了拍手,打算离开,回家还有几篇学生的论文稿要修改。




“昨天,您没有来呢。”


一段清朗的嗓音截停了他的步伐。灵幻新隆回过身去,这是什么情况?粉丝见面会吗?他稍微退开一步,拉开了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


“你希望我来吗?”


他这样礼貌地把问题丢了回去。


这还是灵幻新隆第一次听小提琴家说话,他总是沉默地拉琴,任由额前过长的碎发遮住那双疏离的眉眼。灵幻以为他大约是个有些孤傲、甚至是怪癖的音符狂想家,但现在——眼前这个身着白衫背着琴盒的少年,光是与他对视一眼就无措地偏开了视线,腼腆且忙乱地挠了挠脸颊。


他像是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迟疑地说:“对不起,我无意冒犯您……只是,这半个月来您都会准时来听我拉琴,但昨天却缺席了,我有些担心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什么?很明显吗?每天都来这件事情。


对方出乎意外的直白让灵幻新隆有些措手不及,真诚的心最难招架,而这攻势还在继续:“……您每次都站的不是很近,也许是在喂鸽子或者在喷泉旁边看书……我一直担心漏看了,真的是您,太好了……我还以为您今天也不会来了,稍微松了口气。”


灵幻新隆抬手捏了捏眉心,这是他苦恼时惯用的战术性动作,成年人对于从天而降的好意有种不知敌友的警惕,他有些捉摸不透对方的意图,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双向奔赴整得受宠若惊。


并不是不想聊几句,也许可以找个机会去临街的咖啡馆喝上一杯,成为成年人式的“谈得来的一位朋友”。但灵幻新隆今天实在太过疲惫,也难以辨别对方是否是真心——说真的,真的会有人如此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吗?仙人跳?……他看人的眼光也不至于这么差吧!


但是,在对方满怀期待且不自知的熟稔中,若是用“这是我的私事”来搪塞又显得太过残忍了。


世故的成年人小心地斟酌着,哪怕不是真心,他也想要回应地温和而圆满。首先要感谢对方对自己的关注,其次礼貌的聊上几句再离开……


他的余光又徘徊到少年清减的下巴,腮边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下唇正因方才的话不安地抿着,那是一个非常坦诚且真挚的神情。于是那些打好了腹稿的客套话在嘴边转了弯,灵幻新隆鬼使神差地解释。


“这两天学术工作很忙,所以稍微缺席了一下,之后会照常来的哦。”


那声无意跟上的“哦”的尾音有点不自知的亲昵和安抚意味,男孩的眼神一下子被点亮了,他似乎还打算说点什么,却踉跄了一下,直直地朝他软倒下来。


诶……?


灵幻新隆下意识地接住少年向他滑倒的躯体,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病热的红爬满了那张清隽的脸,而在夕阳余晖的掩护下并不明显。隔着薄薄的春衫,滚烫的热度也从托住的掌心传来。


难道说顶着高烧拉了一天琴吗?这是在做什么?说起来这个情况也太突然了,紧急查询一下突然变成监护人了怎么办?灵幻新隆几乎是有些无措地摇了摇昏睡的少年:“醒醒,好歹告诉我你住在哪里吧?”


但对方并没有醒来,只蜷缩在他臂弯里发出酣然绵长的呼吸。


“啊啊……真的是……”




影山茂夫醒来时,最先听到的是噼啪的炉火声。


然后是潮热的蒸汽,滚动着扑向面颊。一点若有若无的辛辣气味,裹着丝丝缕缕的甜味到达鼻腔,有点像小时候妈妈会在雨后回家时煮的热姜茶。


“醒了就不要闭着眼睛了哦。”


他就在这温和的男性嗓音中缓缓睁开眼睛,杏黄色的头发,金丝眼镜后微垂的眼角,影山有些迟缓的反应过来……啊,是喂鸽子先生。


他没有把这个失礼的外号叫出口,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做了更失礼的事情——膝盖上盖着的软毯与陌生的洗涤剂香味,标志着这并不是他栖身的那间阴湿窄小的廉价旅馆。


影山一个激灵想要翻身坐起来,他几乎反射性地展现出十分恭敬的姿势,双手放在膝盖上乖顺地低着头——像他以前做过许多次的那样,但高烧未退的眩晕又让他脱力向后翻倒。


很妥帖的,那里有一个软垫接住了他,然后发热的马克杯也被塞进手里,刚煮出来的,还冒着热气的?影山茂夫看了一眼,真的是热姜茶。对方托了一下他的手臂确保他能拿稳,才安心地退开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微微颔首示意:“你烧的很厉害,先缓一下吧。"


“啊……好的,谢谢您。”


灵幻新隆在报纸的掩护下打量正规规矩矩双手捧着热姜茶呼呼吹的小孩……姑且还是先带回家了,话说之前都没仔细看他的脸、好小……未成年?


脸颊上还有点没褪的婴儿肥,鼓着腮帮子边吹边啜饮的时候像一只仓鼠,黑亮的眼珠小心翼翼地转过来了,看了他一眼又慌张地转过去,这真的是那个可以拉出一首超高难度的《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的小提琴家?


身为一名教师——教授肯定也算得上教师,面对这个还没有自己的学生大的少年,他感觉到一种本能般的柔软从他的内里潺潺地涌出,使命感致然,灵幻新隆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给这个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小鬼一些提点。


虽然他本来是想喝完这杯茶就让对方离开的,但果然没法放下心来:“你烧得太厉害了,身体情况不好的话休息一天也无所谓吧。我不知道是否是生计所累或是出于你对艺术的执着……但健康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哦。”


天旋地转的头晕感被热姜茶治退,影山茂夫将马克杯规矩地放到案几上,斟酌着开口:“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他先是这么说。


“昨天夜里翡冷翠下了雨,睡前我在窗边写曲子却忘了关窗,因为室内实在太昏暗了需要借点月光……凌晨的时候雨水漏了进来,谱子都湿了,我一直收拾到早晨才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发烧。”


他又用鸦黑的眼珠点了一眼灵幻,触电似得躲开,少年温和的嗓音像跳弦一样突然有些结巴起来:“但是……我还是想过来拉琴,只是我觉得万一,万一您今天来了却没看到我……那样也许会让您失落。”


“所以我还是一边拉琴一边等您。”




他们只是流浪琴师与听琴的过客,甚至称得上素未谋面。灵幻新隆自问与游人行客并无太大区别,又是何时建立了这种即便高烧也要等待的深厚情怀?这个少年单方面的?


灵幻新隆被这种炙热的,剖白的热忱推上高台,就好像普罗米修斯第一次布施火种于人类,有一种被光芒烫伤的退缩。


他呼吸微微一滞,不由得疑惑:“为什么要等我呢?”


“我需要您,”少年说,“因为我没有人可以倾诉。”脸上有一种纯然天真的信赖。


“从小开始,想要学会什么样的曲子都并不困难,萨拉萨蒂或是维尼亚夫斯基……家人和老师,都说我弹得很好。但激昂也好悲伤也罢,我并不能理解他们所说的曲子里的感情。说实话,就好像被别人的乐曲困住了一样……”


“但我是喜欢小提琴的,我试图理解它,理解那些曲子,却怎么也做不到。也许有一天,我能写出自己的曲子,也就能理解这些感情了吧?这么想着,我开始了流浪。”


“在广场练琴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人围观我。他们会称赞我,为我鼓掌,拍一张照片或是录一段影像,但是之后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也许是我不懂感情的演奏从未打动过任何一个人的心灵,我没有任何一个人记住。”


“越是一直在演奏,我内心的疑惑就越来越深。”


“然后您就出现了,每一天都会为我而来。虽然,您从来没有给予过我反馈,却总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陪伴着我……”


“我笃信您是能理解我的,这让我感到安心,所以我想也许您能给我解答。”


然后他又开始用那种湿漉漉的小狗的眼神注视着灵幻新隆。


孤独的天才小提琴家吗……什么中二的人设。说起来他也不过是个俗人,虽然喜欢古典音乐也只是音乐偏好而已,连五线谱都不认识,也根本听不出来什么感情不感情,评价只流俗于哇这首真的很好听这样浅薄的层面。


巧舌如簧的灵幻教授,文思敏捷的灵幻教授,此时迟缓地意识到,也许在对方看来,自己是高山流水的难觅知音。而自己却仅仅是因为家里的黑胶唱片机坏了寻找日常古典乐喜好的替代品……好糟糕的大人,根本说不出口。


但好在他教过的问题学生不止一位,虽然影山茂夫这样的是头一个。


“听好了,”灵幻教授竖起指头,就当是课外授课吧:“还没有读懂自己的感情就去书写,是一种傲慢。在成为天才小提琴家之前,你首先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一心索求,被目的左右,那就永远无法自由地感受。与其跟小提琴和五线谱较劲,不如先好好体味生活,至少要从不逞强在高烧时拉琴开始。”


“自由的情感生长于万事万物当中,所以满怀期待地走进这个世界吧,以上。”


这也是世故又柔软的理想主义者对这颗本不该属于他的真心的回应。


灵幻新隆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膀,轻柔地将沙发角被主人打理的一尘不染的琴盒放到他手上,这是一个隐晦的逐客令。影山似乎有所触动,又执拗地用他那夜色一般清澈的瞳孔捉住了灵幻新隆:“我还可以来找您吗?”


“啊……?如果是表演的话我之后也会去的。”


“我是指私下的只有二人的会面。"


“这就有些……”


“我会支付学费的!每一天我都会认真练习拉琴!您只需要提出意见就好了。只要一个夏天就好了,等夏天结束了,我会离开翡冷翠去下一个地方的。”少年拉着他的袖口恳求说,汗湿的刘海卷上去露出细细的眉,自下而上地看着他,像河蚌露出柔软的核。灵幻新隆心头猛地跳了一下。


如果只是一个夏天的话,灵幻新隆想到角落里那台老掉牙的唱片机与昂贵的修理费用,与在暮色笼罩下永远只有他一人的孤寂的房间,也许拥有一个私人的专属乐团并不是坏事。


他又闪回少年轻的不可思议的体重与带着霉湿廉价旅馆气味的白衫……该死,不得不承认,这里也有他泛滥的同情心作祟。


他实在不想辜负这孩子柔软的、向他颤巍巍探出的、求索的真心。


“好吧,为了监督你练琴,书房有一张小床,你明天就搬过来住吧。”


“诶!?可以吗。”小孩有些受宠若惊,刘海都飞起来了。


“总住在潮湿的廉租房会长湿疹哦……你那是什么眼神,很明显好吗,这种事情瞒不过我的眼睛。不要高兴得太早,每天都要认真练琴,我可是很严格的。学费的话金钱就不必了,但是相对应的,你要完成我的委托。家务或是下厨什么的……你叫什么来着?”灵幻新隆才反应过来他俩至今甚至没有互通姓名。


“影山茂夫,我叫影山茂夫。”


“那么龙套君,我叫灵幻新隆,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师父了。”他在少年闪闪发光的眼神中不由得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像一只耀武扬威的狐狸。


“我来教你作曲吧。”


这么说着,突然有些期待不会再只有他一人的明天。




2.《爱的致意》爱德华·埃尔加



说真的,好热啊,翡冷翠的夏天。


阶梯教室的空调已经在竭尽全力地工作了,还是抵不过吵嚷热闹的学生群,是因为青春吗?散发着永不止息的热量,上节课就像蒸桑拿。


讲完一节三个小时的西方哲学史公共课,灵幻新隆已经精疲力尽,一手撑桌一只手拿着教案给自己扇风降温。然而这还不是结束,灵幻教授出了名的讲课风趣和好脾气,所以即便是课间也一直有人拿着教材和笔记来问问题,把他围得水泄不通,真是甜蜜的烦恼。


灵幻新隆今天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知第几次看腕表,又看向空荡的门口——只有两枝垂坠的枝叶遮挡偏斜的日光,夏风将教学楼中庭鼠尾草盛开的香味轻轻推来。


还没有来吗?龙套这小子。在心中这么腹诽着的下一秒,雪色的衣袂就出现在门边。


夜色般柔和的黑发,湖水般清亮的眉眼。影山茂夫和他对视的瞬间,就露出赧然的笑脸。




“师父,您的文件。”


影山茂夫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袋,就看见人群中的灵幻新隆像是逆流而上的鲟鱼一样,拨开拥挤的人潮向他走来。


“帮了大忙了,龙套!之前顺手把论文稿放在了沙发上,没想到忘了,还好你送过来了。没耽搁你练琴吧?”


影山茂夫摇了摇头:“毕竟是您的委托,我应该做的。今天的练习已经完成了。师父什么时候结束?我和您一起回去。顺路去集市上买点罗勒、番茄还有牛骨。”


说着这些关于他们二人的晚餐、下班后的生活的话题,有种逾矩的亲密,影山察觉到灵幻背后与台下的学生向他投来探寻的目光。莫名得有些得意忘形,为什么呢?他不由得抿了抿唇压住想要翘起的嘴角。


灵幻新隆对弟子纠结的小九九一无所知,他偏过头去扫了一眼余下的队伍,估计着向影山比了个耶:“二十分钟?这篇论文稿的修改意见可能要稍微多点时间、最多二十分钟!你要不坐在教室后面等吧,反正下面一节也没课。”


影山茂夫乖乖地点了点头,熟门熟路地跑到阶梯教室后头靠窗的角落坐下了。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同居了接近一月,小城的天气也从立夏走向盛夏。两个人以后,一个人的日子就格外难熬。影山茂夫曾不止一次偷偷溜进灵幻的大学来听他上课,但他在哲学方向实在没有天分,所以总是在灵幻柔和的讲课声中昏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教室大多空了,夏风掀动窗帘,灵幻新隆靠着窗框看书,修长的指节翻过一页。听见影山醒来的响动,又从书页后抬眸,露出倒映着日光的眼。


他俩就在绵长的蝉鸣中穿越墙上的光斑,并肩回家。




今天也是被等待与等待的日子,影山茂夫轻车熟路地伸出双手将拇指与食指交叠——那是一个框出的动作,指与指的缝隙出现了一个窗口,像个画框。


画中人正被人群簇拥着,从容地讲着那些俄狄浦斯情结或是苏格拉底的申辩。那些晦涩难通的理论之于灵幻,就好像影山拉动五线谱上的半分音节般简单。


这是影山茂夫没有告诉灵幻新隆的小游戏,他眯着眼开始找不同,原来授课结束后金丝眼镜会别在胸前的口袋,衬衫挽到手肘会露出流畅的小臂,嫌太热衬衫领口会悄悄系开两颗。这些不为人知的小细节,被影山从画框中剪下,变成一枚小小的音符,拼凑名为灵幻新隆的曲谱。


这本私人乐集已经初见厚度,仔细翻阅,可以看到:


翡冷翠大学的哲学系教授、粉色领带的忠实拥护者、不长记性的猫舌怪人、巧言善辩的诡辩论大师、容易翘尾巴的唠叨冠军。


不,这还远远不够。


从他对于小提琴的无师自通便可窥见一角,影山茂夫天生有野兽般的直觉。不过可能也怪年长者本就不擅长掩饰,他那点真心是只要稍稍戳破就奔涌而出的充水气球。所以影山茂夫很快就在日夜相伴的同居生活中发现——


灵幻新隆是向阳的书房里曝晒后下陷的被褥,是不知何时出现在储物室的琴谱架,是下班回家后"顺路打折"买的喜欢的黄油餐包,是破烂纸箱下头一丛兀自盛开的玛格丽塔。


太明显了,师父是个好人这件事也好,其实连五线谱都不认识这件事也罢,我很早就发现了。


正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画中人不知何时走出了画框,来到了影山身边。


他似乎有些疑惑影山这傻乎乎的手部动作,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龙套?在做什么呢?走了哦,叫你好几次了。”


“哦…哦!好的。”影山茂夫一个激灵站起来回应着,小跟班模样随在灵幻身后往外走。沿途不少同学纷纷交错地叫着“灵幻老师再见”,其场景之热烈,好像大明星接机一样,灵幻新隆也微笑致意挥手。


就好像琴弦拨断了一根、一个突兀的音符响起。


“师父。”


"嗯?”


影山茂夫没有继续说话,他又虚虚地在灵幻背后比了个画框的手势,风吹散一样自如地收了回去。


别人都得喊老师,只有影山茂夫叫师父这件事,也是需要记录的音符。




逛完市场回去的路上,正在讨论今晚的番茄牛腩谁下厨的时候,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他俩都没带伞,夏季的暴雨总是又快又急不讲道理。本来灵幻的西装外套还庇护着里面头发交缠的师徒,结果雨点一大起来就再没点意义,两件相似的衬衫被淋成一样湿透的模样,只好狼狈地寻找躲雨的屋檐。


靠着街边的橱窗,影山茂夫正倒出蔬菜袋里兜着的雨水,灵幻新隆拧着衬衫的下摆,滴滴答答地落下一串水珠:“说起来,龙套之前一个人流浪的时候如果遇到阵雨怎么办呢?随身带伞?小提琴如果进水很麻烦的吧。”


“是会有防不胜防的时候,不过琴盒是防水的所以没关系。但廉价旅馆的话洗浴设备比较落后,所以回去可能还要洗冷水澡。”


“诶!?那不是很不妙吗?”


这一路都是怎么过来的啊……这个小孩……


“一直以来都习惯了所以还好。”影山茂夫目光落到灵幻的发梢,带着水痕的金发下头有一颗将坠未坠的雨,又悠悠地移开:“但有了师父以后,可能会觉得有些难熬。”


……呃啊,卑劣的大人产生了瞬间的动摇。


要怎么说?别走了,留下来?明明五线谱都不认识却要教他作曲,在夏季的暴雨结束过后他的谎言会曝晒于小城的烈日下吗?


灵幻新隆可以给影山茂夫一间有热水的小屋,一段西方哲学的史诗,一个翡冷翠的夏日,却不能给影山茂夫一首属于他自己的歌,而这恰恰是那个孩子日复一日的流浪中所追寻的。


所以他拍了拍这个被雨水淋湿的有些透明的少年,接过他手中的番茄与罗勒,提议他们一起跑回家吧。他会煮热姜茶,还有干燥的毛巾和舒服的热水澡,多么适合年少的企划。


而影山茂夫却从成年人短暂的沉默中察觉了他的逃避。突然,有所感召般地,他了然如果想要看到年长者被隐藏的那页乐谱,需要自己伸出手去——


于是他问。


“今天,您还是不愿教我作曲吗?”


是故意的。


雨还在下。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灵幻新隆突然提议要开展一场关于作曲的修行。虽然很突然,但是如果是师父的提议的话,还有些半梦半醒的影山慢吞吞地答应了。


也许是昨天那一场阵雨淋醒了装睡的鸵鸟,也或许是他昨夜一夜未眠。总之一旦有了决定,灵幻新隆实在是个执行力强到不可思议的人,七点十五他联系教务调整了课表,八点十分钟他们已经收拾好行李站在翡冷翠中央车站的门口。


七月时夏天正盛,所以只消揣上两件轻衣薄衫——不能忘了影山茂夫心爱的小提琴,即可启程。他们的目的地是翡冷翠周边四十分钟车距的滨海小镇,灵幻新隆说这是他作曲课程的第一节。


灵幻教授教学风格严谨,需得因材施教,结合实际。这是灵幻新隆独创之社会实践式教学法,其他作曲家只能望其项背。这是师父说的,所以影山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嗯嗯!


车窗外所有葱郁的景色都在飞速远去,时节正好,夏风送来沿途盛开的花。他俩面对坐着,脚边放着行囊,影山突然觉得……


就好像一起去流浪。




“既然到了翡冷翠,那肯定要吹玻璃。诶?龙套你完全没试过吗……那你之前四处流浪的时候都做什么?”


“哈……练琴以外什么都没有吗…………虽然也算是预料之中但是,算啦。快过来这边,我记得前面这条巷子里有玻璃作坊哦。”


原来吹玻璃是这样,炉膛中烧的滚烫发光体,鼓起腮帮轻轻一吹,就会变成澄澈透光的易碎品,透过日光反射出斑斓的色彩,舔起来是否是甜的?像童年的苹果糖。




参观小镇的剧场时,有几对男女在练习塔兰台拉舞。飞扬的裙摆与跃动的铃鼓,在连续而激烈的鼓点中,一位舞者热烈而大胆地牵着围观的二人转进舞蹈的漩涡。


“诶……?我不会跳舞……师父拉着我的手?如果您有经验的话,好吧。”


“踩到我的脚了,您好像也是第一次跳呢。”


“抱歉,我不该说的。”


灵幻新隆红着耳朵又踩了一下他的脚。




之后两人又漫无目的地走街串巷,小镇的窗户是五颜六色的,无人清理的藤萝花草开满每一个沿街的露台,时常有猫,偶尔也有狗,横亘在屋与屋中间的小道,在绵长的日光中懒懒地睡去。


他们约好在下个路口第三次左转遇到的第一家餐厅吃饭,意式炖菜加多了黑胡椒,呛得灵幻新隆猛灌了三杯冰水。他吃饭速度比影山快,等小孩吃饭无聊的时候,又咯嘣咯嘣把杯子里的冰块嚼了。冻得僵了牙,呼呼地吹着寒气,影山茂夫赶忙把一叉子热乎的意面塞进师父嘴里。


灵幻新隆在出游时展现出意外的孩子气,路遇了一棵正在开花的柠檬树,就吵着闹着要摘树顶的那一朵花……冰水里应该没有加酒精吧?影山茂夫绅士地在年长者的腿弯处托了一把。酸涩香味的树冠里冒出一个金黄色的脑袋,耳边挂的柠檬叶绿的欲滴,笑还没挂稳在脸上,又扑通一声掉下来,栽进影山茂夫怀里。


“啊……疼疼疼……你怎么接不住我啊,要锻炼了哦。”


“说没问题绝对不会掉下来的师父好像没资格说我。”


十七岁的小孩没什么力气,于是俩人横七竖八地坐在地上揉着屁股咧着嘴,挂落的叶子和浮动的柑橘科香味萦绕在这对没谱师徒身上,轻飘飘,对视一眼又哈哈大笑。




说起来,紫藤花回廊的深处遇见了一家老旧的唱片店,花丛中翩飞了几只长翅的凤尾蝶。灵幻新隆说这是作曲课的隐藏作业,檐上的风铃叮咚两声,捉着影山的手就把他拉了进去。


“但是师父,家里的唱片机不是坏了吗?”


灵幻新隆的私人唱片机·影山茂夫本人似乎有些疑惑。


“名家作品也是灵感来源吧,为了能让龙套更好地学习作曲,师父我委托了人来修哦。明天回去的时候应该就修好了。”


哎呀……真是大出血!抠门的灵幻教授在心里说。


“那么,从这里挑一张黑胶唱片吧。”


哇!影山茂夫,一款意式流浪小黑猫,高兴地竖起了他的耳朵。小猫掉进了水产店,面对玲琅满目的黑胶唱片正要撸起袖子挑挑拣拣,就被师父一把拎了回来。


“不许看内容,只可以看封面。就这么凭直觉挑选,这是要求哦。”


诶…?为什么?灵幻大师摇了摇头说此乃秘密是也……好吧。


虽然感到疑惑,但影山茂夫还是轻柔地从架子上取下一张唱片。其实他进店第一眼就看见,封面是一张近乎透明的翡翠色漩涡。


这也是一个小插曲。




还有,还有…


原来这就是翡冷翠?影山茂夫在陆风与草叶香味的夏日中幸福地晕眩,他又感觉到新的画框与音符等着他去捡拾了。他先前从未关注的街景,借由灵幻新隆的眼睛,好像撞进了一个流淌着诗歌与魔法的梦境。


绚烂的日光,自由而招展的异邦的夏天。




等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先前一直是在拾级而上。不知不觉爬到了小镇的顶端,缤纷的小房子像童话书上的墨点,在暮色渐歇中,海潮浪漫的波声被季风吹来,掀起刘海。


影山茂夫远远的看到夕阳下的亚得里亚海湾,翻泼了橘子汁水一样散发出果味的绮丽。


“师父…”


扭过头去,看到橘黄色光影里的灵幻新隆正微笑着望着他。海水的色彩一瞬间黯淡,影山被那笑容中的隐秘的从容所蛊惑,师父有什么话要说?


但还没等问出口,灵幻新隆变魔术一样推出了一辆银色的脚踏车。


“哟!龙套,虽然知道你被眼前的景色所折服,但这是不是结束哦。”


“沿着这条路、”手指的方向有一条蜿蜒细长的石板路,直通海边。两侧的房屋涂黑的画框一般,显露出中间一线波光粼粼的赤金色:“一路骑下去吧。”


“在落日彻底被海湾吞没以前,必须要到达海边。”


“这是委托。”


于是从小城的至高点,他们骑着一辆自行车奔向燃烧的落日与海。


师父就在后座,远处塔楼的钟声传来,乘着暑热的气流而下,鬓边擦过几只低飞的海鸥。路过紫藤萝的小路,路过亮灯的咖啡厅,路过开满白花的柠檬树。


一如低沉的落日奔向海,不顾一切的奔赴。




终于汗水浸透了白衫,他们在落日将熄前扶上岸堤的栏杆。影山茂夫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歇了好一会,他捋一把潮热的刘海,看向靠着后座悠哉悠哉的男人,有些怨怼地说。


“这么长的距离,要在日落前到,师父的要求也太任性了。”


“抱歉啦抱歉,这都是课程需要!那么现在进入作曲小课堂总结时间。”


嗯,可能也稍微有一点他想疯玩的坏心。


灵幻新隆叉着腰伸出一指,戳了戳小男孩的胸膛:“龙套,请描述一下你今天的心情吧。”


“诶……?开心、新奇……可能还有茫然,不是很好概括。”


“那么先记住这样胸腔被填满的意料之外的感情吧,”


“龙套你啊,一直在流浪,却除了练琴以外,没有走进任何一段旅途。如果每一段街景都无所谓,那么行走在任何一处,也都和从未出发无异。”


“这是第一课哦,天才小提琴家,要记住。”


“除了小提琴以外的世界充满了奇迹。”


灵幻新隆莞尔,最后一点暮色垂怜地降落在他眉梢,玻璃色的夜笼罩过来,衬得他仿佛融入了这片海湾。


于是影山在他的示意下拉开琴盒的拉链,微微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弓与弦亲吻的前一刻,灵幻新隆猜那会是什么歌,也许是梦幻风情的《卡门幻想曲》?也可能是灵动活泼的《引子与回旋随想曲》?


但响起的一瞬间,那轮落日又在他的胸膛升起。


那是《爱的致意》。




灵幻新隆不懂音律,就像影山茂夫对西方哲学一窍不通,但此处此刻,他确实感受到了琴音中的情意,如夜色般柔和地向他席卷而来。海浪的柔波,将他吞噬。




3.《月光》德彪西



盛夏像熟透的桃子渗出汁液。


兴趣使然的课外作曲教学在整个七月都照常进行,只不过不一定会请假,也不一定坐火车去海边。但每周都会去黑胶唱片店选一张唱片,也会抽一天随心所欲地去翡冷翠的某一个角落游街。


影山茂夫感觉他与灵幻师父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在野蛮生长,绝不止于师徒的,关于被暴雨淋湿的衬衫与滨海的落日的东西。流浪时对自由的渴望氤氲模糊,反而他与灵幻新隆相处的每分每秒无限延长却又瞬间消逝,他们共享每一个夏日。


有时他们靠着窗边,紫藤萝沿墙铺开,霭霭地垂挂在风里,日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绘出点苁蓉的绿意。


影山茂夫倚着窗拉小提琴,纤细的眉眼在吹起的白色窗帘中时而隐没,而灵幻歪坐在藤椅上对着一沓手稿写写画画,间或抬一眼,自以为偷看了影山,却不知影山已用余光贪慕地望了他好久。


后来稿纸上的页边出现好几张潦草的小人画,他都不好意思交给学生去整理,自己昧下了。


如果这个夏天可以永不结束就好,如果翡冷翠永远炙热且绿意盎然。


可惜夏天快过去了。


可惜夏天是会结束的。




就好像熟透的果子戳开表皮的那一刻,就能从甜腻的创口看见快速腐败的命运。当气温在八月初爬升到了顶峰之时,也意味着之后只有绵延不断的下降。


灵幻新隆比影山茂夫更早地意识到了夏天消亡,他一向是个长远且早慧的人,从相遇的那一天起他就无数次规划分离的每一刻,在日历上随着节气画满了红圈。


是影山开口说他们做一个夏天的师徒,如今夏季还有不到一月就到末尾,小书房的案台上堆满了废弃的五线谱,曲子还是没有写出来,他这个蹩脚师父当得实在不称职。


灵幻新隆觉得有些事情不能再拖了,曲子怎么办,流浪怎么办,他们俩之后到底怎么办,这些事情一桩一桩都要梳理清楚,不清不白的拉扯只会让两个人都受委屈。


但是,但是。


就好像他昧下的那些画着锅盖头小人的稿纸,灵幻新隆同样昧下了那些本该说出口的话。用纸箱盖住一筐蜜桃,就不知晓它何时在里面衰败,只有甜蜜的果香丝丝缕缕溢出,夏天在方寸之地被永远围困。


只要影山茂夫不先开口,灵幻新隆就永远不会提起,他承认自己败给了私心,想在翡冷翠留住一只自由的飞鸟。灵幻新隆是这么计划着的。


请就这么心照不宣吧,就让夏天奔流而下。




但纸箱里的蜜桃香味还是变了,最早是发现影山茂夫会背着他打电话。在书房封闭的门扉后,脸红扑扑地倚着书桌,说到开心之处还会伸出手挠挠耳边的碎发,这是灵幻在客厅叫了好几声龙套没应推开门发现的。


他并没有什么撞破隐私的抱歉,而在等影山挂了电话后揶揄着:“是小蕾吗?那个之前你说过国中喜欢的女孩。”


影山茂夫摇了摇头,他对灵幻新隆一向坦白:“是我国中认识的好朋友,花泽君,弹钢琴很厉害的人。他最近旅居到了希腊,问我下半年有没有意向去找他,可以一起租一套海边的小房子。”


他稍微有些絮絮叨叨的,五彩的泡泡向上冒,仿佛已经看见了朝海的窗与蔚蓝色的洋流。刘海下平日沉静的眼角拧出笑纹,影山茂夫看向灵幻新隆——突然发现成年人认真倾听的翘起的嘴角出现一丝裂痕——


少年的声音就悻悻地弱下去,末了找补一句:“……但我还没答应花泽君。”


灵幻新隆重重地拍了拍影山的肩膀,音调比往日还高:“——不是很好吗!希腊啊,白房子和湛蓝的海,很漂亮呢,我也一直想去看一看呢!肯定可以找到新的作曲灵感呢!”


“那师父呢?”少年仰着脸看向他。


“我……唔,别管我的事情啦。先把你自己的事情计划好哦,不要丢三落四的,具体行程还是要提早确定。”


灵幻新隆又开始手舞足蹈地讲着旅居的注意事项,逐渐又绕到古希腊哲学起源的地方去了。影山茂夫静静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没有笑。




明显变质的气味开始在八月的某一天,灵幻教授的邮箱滴滴了两声。正靠在办公椅上阅读文献的灵幻新隆,伸了个懒腰,差使弟子去为角落里叽里呱啦的唱片机切成《六月船歌》,这周选的这张太难听了。


会是什么呢,是上次的项目审批的经费,还是送审的文章有了修改意见?鼠标轻轻一点——


To 新隆:

 

在翡冷翠的日子还好吗?今年日本的夏天不是很热,但你爸爸还是在井水里泡了西瓜,前天你姐姐回来看我们了,她问你近况如何,你爸爸又骂你不孝吵了一架。

还好他气很快消了,又开始整理你本科那些书,《宏观经济学》《法与金融》什么的,甚至找到了你当时说的丢失的《经济学人》的41期,当初你找得家都快被掀翻了。希望你有一天回国工作以后可以用到。仔细一算这已经是你离家的第七个夏天,你说你想在哲学方向追寻的东西,如今找到了吗?

其实你爸爸也是真的关心你,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我和你爸爸都希望你能找到一份正经体面且离家近的工作,像你姐姐一样能时常回来看看就好了。当年你和他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他虽然说了很过分的话,但还是挂念着你的,也许是爸爸对你的爱太沉重给了你太多的压力,妈妈现在已经想开了,只要新隆你真的如你所说在哲学里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那么其他的都没关系。要开心哦!

抱歉说了有的没的,但还是,如果你能回来看看就好了。井水里的西瓜很甜。

ps:私下和你联络这件事,我没有告诉爸爸哦,放心~

 

From:妈妈


某种意义上来说,灵幻兴隆与影山茂夫是同病相怜的天才。


出生于普普通通的家庭,有一个长姐,度过不温不火的童年。没有特别想要或者特别想做的,大约是因为在各方面都很有天赋,稍微踮起脚就能摘到随便一个苹果。


于是顺顺利利地以不错的成绩毕业,进入大学,学的家长综合考评的国际金融专业,在秋招的时候通过内推进入不错的公司参与工作。人生的前二十二年,灵幻新隆都以为自己从未经历青春期的阵痛,也没有叛逆与迷茫的生长痛,他比同龄人永远先走一步,会率先成为那个同学聚会上被大家艳羡的人。


然而青涩的阵痛只是来的稍迟,却不会从任何一个人的人生中缺席。


二十三岁那年灵幻新隆抱着一个轻的不可思议的箱子完成了公司最后一次打卡,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突然意识到他从未成为什么,也从来没想清要成为什么。


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因为想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带着工作一年的积蓄艰难地跨考哲学系的研究生,不顾周围所有人强烈的反对与哲学无用论的批判。这是灵幻新隆二十四年来的第一次叛逆。




而今天他又获得了什么呢,灵幻新隆长出了一口气,在工作椅上瘫倒。邮件没回,实话实说是没脸回。


视野所及的天花板上方的玻璃灯盏倒映出窗外的绿树,耳畔传来悠扬的《六月船歌》,但不是来自于唱片机——偏过头去,影山背对着他站在露台上练琴。暑热的风吹得衬衫衣角翻卷,像白鸟振翅欲飞的羽翼。


二十四岁以后又花了七年,即便他自我流放到了异乡,却依然无法给予自己解答。哲学家也并不快乐,只是在无尽的思考中纠结着无法有问题的答案。他被一个又一个套叠的问题框住,撞向四壁是不透风的墙。


灵幻新隆好像总是这么矛盾的,藕断丝连的,彻底决裂投身哲学的话也做不到,屈服世俗变成凡人的话也做不到。说句有点自恋的,他是个保护自己保护得不太妥当的理想主义者,因为永远无法坚定地站在任何一边,所以永远自作自受地受伤。


啊啊……所以我才会……


他眯起眼睛,在影山背后抬起了手,做了一个框出的手势。


想要捉住那只自由的飞鸟。




因为影山茂夫是灵幻新隆没遇见过的自由的奇迹,他凝望着十七岁的影山茂夫,像潮汐凝望着天边的月。远隔万里,也会受到引力的感召,因他潮起或潮落。


他又想起滨海的日落,柑橘味的《爱的致意》,他孤寂了三十一年的心在那一瞬间狂跳,振聋了他的耳朵。


明明是被他的自由所吸引,明明深爱着这个孩子的自由,如今却想要剥夺他自由的特质吗?


你实在是太过分的大人。




在这一周的周末,他们相约去翡冷翠大教堂参观天顶画。实际上二人都没有信仰,但作为文艺复兴的发源之地,矗立在孤高的天顶之下时,仰视着华丽繁复的大师之作,确实有跨越百年一览人类群星闪耀时的震撼。


影山茂夫慑得说不出话,手忙脚乱地比划着,万语千言汇成一句:“哇——!”


灵幻新隆在旁边插着兜站着,因为觉得这反应太可爱,没忍住笑出了声。其实他今天走神得挺频繁,影山茂夫没有注意到,在酷暑难耐的八月,师父穿了带他回家那一天的着装,有点太厚了,前额一直挂着汗。


灵幻新隆今天第九十九次思考到底要怎么怎么开口的时候,背后突然有人拍了拍肩膀。他转过身去……是谁?通过沾满颜料的围裙和掌骨处的炭黑,推断似乎是方才在门口遇见的街头画家。来人压低了贝雷帽递来一张铅灰还未吹净画纸,向他颔首示意后就转身离去了。


啊!这个就是那个!所谓的被随机写生挑中的幸运情况吧!


灵幻新隆抖了抖画纸低下头去端详,炭笔在素描纸上大刀阔斧地勾勒出教堂的玄奇,在被神明祝福与庇护的居所内,天顶的日光如注,打亮他与影山茂夫交错的背影。


左右对折,再对折,妥帖地放进衬衫前胸的口袋里。


灵幻新隆好像突然从那叠薄如蝉翼的纸片中汲取到了勇气,深呼吸。


“喂,龙套,一起去教堂的花园里走走吧?”




修女将这间后花园维护的很好,迷迭香,龙舌兰,风信子,还有几棵橄榄树与地中海松,馥郁的草木香被阳光炙烤得招摇,风吻过草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雨水丰沛的季风气候下青草也多情,稍不修剪就长成没过膝盖的恣意模样。影山茂夫牵着师父的衣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这让他漫无目的地想起海岸边浪花舔过脚踝的飘摇感。


一下没牵住,那片衣袖就从手中溜走了。


影山茂夫喊着师父找了好一会,拨开低语的植物,才在风中模糊捕捉到灵幻轻声的回应。他循着声音找去,在花园的深处,原来有一片紫藤萝的花墙。瀑布一般流泻而下的浅紫色小花,银河中的繁星一样轻盈又梦幻。只是——


“师父怎么在花墙的另一边?”


底下是密匝的灌木,上头是倒垂的花海,在缠绕的藤蔓空隙中有个大致的窗型,可以看到灵幻新隆的下巴与合身的白衬衫,一点点海盐香调的须后水香味穿透紫藤的芬芳飘来。


“我怎么过去找您?”影山茂夫有点着急,他伸手掰了掰遒劲的树藤,岿然不动。


“不要着急,龙套。”那张熟悉的下半脸牵起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在那之前,有些话我想和你相谈。”


相谈……?花墙的另一边已经絮絮叨叨说起了他们在翡冷翠的每一次出游,影山茂夫不太熟练的曲目,买的成功或失败的黑胶唱片……不妙,影山本能地感到不妙。


没等他出言打断,灵幻新隆已经完成了铺垫:“……总之,我已经没什么好教你的了。嘛,和龙套在一起的每一个夏日都很珍贵,但夏天也快结束啦,你是不是该启程去下一个地方了呢?”


“……师父,可我还没学会。”影山语调干涩地止住了接下来的劝说。


“我还是不懂曲子里的感情,也没学会写自己的歌……”


“但是,一直停留在我这里也还是学不会的哦。”对面做了个摊手的姿势:“不能这么撒娇下去啦,想要写出属于自己的曲子,是你一直追求的梦想吧。”


“是……”


“那不就是了。翡冷翠太小了,毕竟你是流浪的天才小提琴家,总要去各处看看,犯懒和怠惰可是创作人的大忌哦。”


……怎么这样,总是自说自话地。影山干涸的嗓音像一列截停的列车,灵幻新隆总能从各种角度堵住他将说未说的驳斥……怎么这样,太霸道与专横了。影山隔着窗口看着那节故作洒脱的下巴,开合着的喋喋不休的唇。这幅画今日看着怎么有些刺目的伤悲?


“这就是师父的想法吗。”


对面一下子安静下来,但也只有一朵花飘落的时间。下一秒,在看不清表情的紫藤花背后,那个人又笑了起来:“是啊,这是委托。”他说。


“那我明天就走。”


影山赌气地回复说,他紧紧地盯着灵幻新隆许久,希望能看到在那些花的掩护下隐没的挣扎和挽留。


一句。他想,只要他开口说一句话,我就不走了。但是没有。


“不能为我停留吗?”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这场相谈最终不欢而散,影山茂夫也没能越过花墙看到灵幻新隆的真面目。这是一整个夏天里他俩第一次没有一起回家,灵幻新隆借口学校有事先走了,让弟子先回家收拾行李。


但其实没有,他倚在那扇紫藤萝作的门扉背后听见影山茂夫的脚步走远,而后如释重负地向后倒去。


终于说出口了,灵幻新隆想。原来我渴望保留他自由的本质胜过我对他的私心。


过膝的草地将他吞噬,在涌动的暗流中,目及之处只有欲雨的天,他不断下坠——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影山茂夫悄无声息地整理好了行囊离去了。小书房的被褥叠得整齐,琴谱架,唱片,晾晒的衬衫都消失了。这间单身公寓还和三个月前一样,干净,整洁,角落里的留声机好像没有坏过,就好像夏天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灵幻新隆恍惚地把自己砸进冰冷的床,头脑混乱模糊之际,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关窗。飘渺的,婉转的小提琴声,乘着月色来到他枕边。


啊啊,是德彪西的《月光》。


湿漉漉的,像池水一样的月光,寂寥地洒满了整个屋房。他在这屋月色中溺水。


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他躺在床上,窗外悲泣的小提琴响了一夜,清亮的泪痕悄悄从眼角滑下又渗进枕头里。


什么啊,你小子,这不是很懂感情吗。




4.《一步之遥》卡洛斯·葛戴尔



他还是比想象中更快地适应了没有影山茂夫的生活。


在灵幻新隆长达三十一年的漫长生命中,三个月的夏天占比只有千分之四。当没有人凝视他的脆弱时,他比任何人想象得更坚韧。


八点的闹铃响了,灵幻新隆起床,洗漱,吃早餐。因为八月是全民公休的暑假,大学那边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务。他坐在书桌前整理待批阅的手稿,先前偷懒攒下了许多……这几张的边角怎么有小人画?收进书橱的最底下。


那么看看文献吧!让我来看看对家E教授新见刊的文章,怎么还是写的狗屁不通,什么人都能学哲学啊!找个时间写一篇评述和他跳脸。怎么说好呢……啊,没什么思路啊。


灵幻新隆站起来像一只追着尾巴的狐狸一样在书房转了两圈,又转了两圈,最终颓然地发现今早他聪明的大脑似乎不太好使,大约这就是科研不应期吧。要不还是转换一下思路打扫卫生好了……


在整理内务中恢复自甚的秩序感,此乃灵幻新隆自我调整的绝技是也!


一个小时后,他从房间里整理出了夏天的遗迹:被涂鸦的手稿,衬衫口袋里的炭笔画,还有一张封面是翡翠色漩涡的黑胶唱片。


龙套这小子怎么还漏拿一张啊……这么粗心大意还走得这么急?


灵幻新隆摸着下巴腹诽着,他凝视着这些物件许久,最终选择顺从自己的心意。在分开以后,他反而能更加坦诚地承认他对影山有些逾矩的情意,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把手稿收进左手的第一个抽屉,把炭笔画装裱好摆在书桌前,把黑胶唱片喂进唱片机里。


他决定温柔地接纳这个夏天,把它永远留在三十一岁仲夏夜的梦里,画上休止符。




“……对,是这样,抱歉花泽君。”


明知道对方看不见,电话亭里的少年还是一边捧着话筒一边鞠躬道歉。


“不不,果然还是我的问题,我早该和你说清楚我其实不打算去的,纠结了这么久还耽搁了你的时间。”


“有机会的话肯定还会在希腊相见的!只是我在翡冷翠还有事情必须要解决,不打算这么匆忙的离开。”


“诶,狂欢节吗?有听说过!原来就在一周后吗?好啊,如果你愿意来的话我会招待你的,翡冷翠真的是一座很美丽的小城。”


“……我吗?变化很大?过奖了……”


…………




所以果然还是回到了这间廉价旅馆了。影山茂夫蜷缩在逼冗的小床上,背靠着墙角,久未修缮的墙皮有些剥落,窸窸窣窣地落下灰白色烟灰一样的渣。


才只是一天而已,已经开始怀念小书房里太阳烘烤过的小床,散发着和师父的衬衫如出一辙的洗涤剂香味。


昨晚站在师父窗前拉了一夜琴的少年打了个哈欠,目光又滑到桌角的小提琴与杂乱的五线谱上去。


师父……果然生我的气了。


偷偷地懈怠了,没有好好练琴,也没有好好作曲,总想着下周买哪张唱片的事,下半年要去哪里玩的事,师父的事……不知不觉拖延了好久,结果夏天都快结束了曲子还是没写出来……


气到直接把我逐出师门了……虽然没有被挽留有些难过,但是果然……


能看得到,那个人一戳即破的伪装下呼之欲出的真心。


影山茂夫揉乱了自己的头发,用膝盖支撑着脸的时候未褪的婴儿肥挤出一个滚圆的弧度。


要和师父真诚地道歉才行。


但是,只有道歉也是不行的。


他抻直了手臂,抽条的少年的臂膀像一节青竹,因常年拉琴有着修长流畅的弧度。食指与拇指交叠,做出惯用框出的手势。


这次的画框中没有金发的年长者,只有一叠空白的稿纸。


也或许灵幻新隆就在画里。




七日以后,翡冷翠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狂欢节。这俨然是一场盛大的,恢宏的如画卷般的舞会,小城中的河流随水飘送着无数异色的贡多拉,沿岸开满了属于或是不属于这个时节的花,萨克斯、低音提琴、扬琴或是其他什么乐器,自发而来的交响乐团占据了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演奏热情奔放的曲乐。


无论来自何方的游者,被这音乐与香辛料的氛围所感染,都会陷入翡冷翠奇幻夏日的梦里。


这一日清晨花泽辉气如约来到翡冷翠,在小旅馆窄床的书桌前抓到了煤球妖怪影山茂夫。


不怪他这么形容,横七竖八炸开的头发,通红肿胀的眼下乌青的眼圈,还有素白的脸颊上猫须一样纵横交错的炭笔线——把那张原先算得上素净的少年面孔变成黑与白交锋的战场。


这可把影山茂夫久未相见的友人吓得够呛,督促着煤球妖怪赶快收拾妥当自己。影山茂夫慢吞吞地从毛巾里露出一张憔悴的脸,笑着说不用担心。


他邀请花泽辉气去隔壁街的家庭餐厅吃饭——据说那里的红烩牛肉饭相当经典。


“超级好吃呢,我还以为影山君是不会在乎当地美食的类型。”


“啊……”嘴角沾着饭粒的男孩偏过头去挠了挠脸:“其实我也是被我师父推荐来的。”


这顿饭吃的酸甜又颠倒,酸甜是美味的红烩牛肉饭和久别重逢的心情,颠倒是影山也记不清自己几次在餐桌上走神和瞌睡,甚至差点一头砸进餐盘里去。最后的饭钱是谁付的来着……连这都记不清了。


“影山君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花泽辉气如是说着,推着拉着把他塞进了旅舍的被窝里:“不要内疚和客气啦,不用担心我,我在翡冷翠也有其他朋友一起玩哦!”


影山连连摆手,囫囵说着什么等自己来带他参观的胡话,但是视野的边界还是渐次变窄,漩涡似得将他卷入黑甜的梦乡。


意识模糊之际,他听见自己迷迷糊糊地说:“花泽君的头发是朝阳一样的灿金色呢,我的……”


谁的发色是落日一样的暖金色呢?




影山被月亮晒醒。人群的尖叫与交叠的乐声,云雾一样由远及近而来,在他意识回笼之际抵达耳底。


他坐起身来稍稍探出头去——窗户就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见游行的花车正甩尾游过铺满鲜花的石板路,两侧奇装异服的人们正起哄欢呼,摇动着手中的鲜花或铃鼓。


对哦……今晚是狂欢节之夜!花泽君去哪里了?


居然把远道而来的客人抛下,独自睡了一天大觉!影山茂夫的内心后知后觉地塞满了大事不好的愧疚感。他连忙给对方发送了几条讯息,但还没有收到回复。


他急得转了两圈,像一只追着尾巴的黑猫,又转了两圈。干着急好像也没办法,哎呀!干脆就急匆匆冲出门去,哦,才发现自己赤着脚忘了穿鞋,赶紧回去穿上鞋再出去。


漫无目的地找了两圈,口袋震动了两下。


To 影山君


抱歉,刚刚正在看演出所以没注意讯息。我和朋友们在一起,请不要担心。你的身体情况似乎太过疲惫,再多休息一下吧。明天上午我来找你(^u^)-☆

附件:[晃动的自拍.jpg]


From 花泽辉气


无头苍蝇一样焦头烂额的情况这才收尾,影山茂夫恍然发现不自觉中已经随着狂欢的人群沿河飘了好远,以至于险些迷失在乐曲与庆祝活动的狂潮中。


他出门的太急,只身着离开那一晚还留有灵幻家洗涤剂气味的白色衬衫。影山茂夫有着异邦人特有的远山云霭般素色的眉眼,漆黑的发与苍白的皮肤,像一滴极浓的墨点坠入狂欢节五彩斑斓的夜。


如柴可夫斯基在《胡桃夹子》中所写,天外的少年来到玩具与童话的世界。


形态各异的面具与深浅涂画的妆,层层叠叠的华服与馥郁扑鼻的酒香。眼花缭乱的影山只能借着灯火与被月色打亮的河道寻找一处人少的制高点,他并不擅长应付太热闹的场面,此刻只想找个角落躲进去歇一歇脚。


可算找到了一处沿水的露台,衣香鬓影间人们两两结对旋转着跳着交谊舞,乐团的钢琴师正好弹到《糖果仙子》的篇章,灯光昏暗而低迷。


滨水的栏杆处,影山的余光扫过一抹未熄灭的日落,在人群中静谧燃烧。


他在露台下水洗的月光里看到了戴着面具的灵幻新隆。




“谢谢,我需要这个。”


很难形容那一刻影山茂夫的心情,肾上腺素飙高到冲上头顶,伴随而来的是惊喜的眩晕与唯恐对方从手边溜走的紧迫。


下一秒他就转身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冲进最近面具摊胡乱买了一个面具,又几乎是用跑的回到那个露台。


——谢天谢地,他还在那里。


鼓点渐弱,正到了《压轴圆舞曲》的终末,乐团指挥交叉着双手示意即将切换到下一个曲目,舞池中旋转的人们也踮起脚寻找下一位舞伴。


不希望那个人被其他人邀请。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影山茂夫端起侍者盘中的鸡尾酒一饮而尽,站到灵幻新隆面前。


十七岁的少年,还略矮年长者一些。他羞红的耳尖都躲在面具后面,薄荷利口酒的醺香被夏风卷过月白的衫衣,他微微欠身行礼,借着酒意向对方伸出手去——


“可以请您跳一支舞吗?”




一支舞……一支舞的时间我还是可以私有。


灵幻新隆搭上那紧张得汗湿的手掌,影山细白的手因长年拉琴揉弦,指尖有一层轻薄的茧。在调整舞姿的手型时无意识地蹭过,便在他掌下猛地一跳,仿佛一颗鼓噪的心脏。


他们相互贴近,十指相扣,隔着面具,只是陌生人而已。


曲乐的前奏响起,缱绻慵懒的小提琴声弦音悠扬,伴奏的和鸣也滑入乐池,这是一首经典的探戈舞曲。


——《一步之遥》。


影山茂夫第一次跳探戈,手忙脚乱,感觉双腿在打架,躯干也失去平衡。年长者稳稳地牵住他,在舞池的边缘游弋,灵幻新隆跳着更为复杂的女步,影山只需要亦步亦趋。随着逐步同频的呼吸频率,他渐渐跟上这节奏,浪漫的酒意也上涌。


“第一次跳吗?”


这是今夜灵幻新隆说的第一句话,影山也从善如流地装出初见的模样:“是的,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夜宴……我有些紧张了,抱歉。”


“你踩了好几次我的脚。”对面的声音带着点笑意。


探戈的起手势需要扶着彼此的肩胛,暑热下干燥躯壳的热度隔着薄衫传递至相互的手掌,随着曲乐旋转时,那片薄薄的骨骼隐藏在衬衫下起伏,影山无由得想起振翅欲飞的凤尾蝶或是没有月光的夜晚涌动的潮汐。


在下一次贴近耳畔时,他真诚地开口。


“您愿意听一听我的烦恼吗?我没有人可以倾诉。”


丑兮兮猴子模样的面具上有两个小孔,影山湿漉漉小狗一样的目光就从那里流泻出来。


完蛋……


真是败给他了,灵幻新隆只要看到影山的眼睛就无法狠下心拒绝,这是他自己才知道的死穴。


灵幻新隆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回应说:“是什么样的烦恼呢。”


灯影绰约,舞曲烂漫。他们上一秒松开手,下一秒灵幻落入影山的怀中,轻柔地转了一个圈,又离开。




陌生的面具少年给灵幻新隆讲述了一个翡翠色的梦境,在那个亘古不变的夏日里,有金色的琴弦,紫藤萝的唱片与柠檬味的落日。


一只客旅他乡的白鸥想栖在落日居住的柠檬树上,夕阳却从枝头滑落坠向海里去。


“我是那么,那么想留住那轮橘色的太阳……”


熟透的柑橘一般滚落的夕阳,认为白鸟正向天上逆行。其实飞鸟正奔他而来,而它沉没得太急太快,在翻卷的洋流中销声匿迹。于是孤独的鸟儿只能久久地站在枝头,凝望海中溺水的太阳。


影山告诉他:“我希望那个人让我留下。”


他的舞伴是个完美的倾听者,即便听到了如此动人的故事,优雅的舞步也未有瞬间的紊乱。


灵幻新隆的发梢被灯火与夜色分割为黯蓝与鎏金的色块,说话的语气还以为真是听了一个普通的故事:“我说啊……虽然很悲伤,但是这对白鸟先生不公平吧。曾经穿过海浪与洋流,现在只能停留在一株羸弱的柠檬树上,这不是太痛苦了嘛。”


这个人这个时候还是不会考虑自己的事情……


“白鸟先生不觉得痛苦,请您不要擅自解读。我从来不觉得留在师父身边是痛苦的事情,明明是您一意孤行的离开才更残忍吧!”


影山用力扣紧了那个人的手。


“我只是不明白,师父明明不希望我离开,又为什么要赶我走呢?您总是自顾自的做决定不与我商量,但不读懂就去书写是一种傲慢,这也是您教我的,难道不是师父在明知故犯?”


“您为什么不敢问一问我的真心呢?”


“不会让您逃避了,您必须要看着我的眼睛给我一个解释。”


灵幻新隆的舞步终于乱了,乐曲中段钢琴空明的低音响起,不期而遇的旋律让他踉跄跌进少年的怀里,影山扶住他的腰,黑沉的眼仰视着锁定他。


“虽然您的乔装没有破绽,但您的声音却在发抖。”




确实,这确实是一种成年人的傲慢。


灵幻新隆被自己的话呛了个跟头,被弟子教训的羞耻感泼得他避无可避,却又恍然发现自己确实把对影山茂夫的期望强制投注在了弟子的身上。


没有询问,没有商量,一意孤行地替他俩的未来做了武断的决定。


我什么时候变成我最讨厌的大人了?他想到母亲的邮件,父亲多年未见模糊的面容,那期失而复得的《经济学人》,胃中像灌入了苦涩湿咸的海水,一切都与他躯壳下的厌弃的自我渐渐重合。


而影山茂夫,却在这短暂的夏季里飞速成长了。他是在哪一个夜晚骤然成熟的吗?还是说随着月亮的阴晴圆缺缓慢地增长。


灵幻新隆,你怎么不进反退,真不像样啊。


他不是落日,他是浪潮里借了光的礁石。如果说开以后,白鸟还会栖在岸边的柠檬树上吗?


但是不能再逃避,必须要说清楚才行。


因为灵幻新隆是影山茂夫的师父,是温柔且坚强的大人。干涸的嗓音从他口中摇摇欲坠地跌出。




“龙套,我啊,其实并不会作曲,对音律也一窍不通,连五线谱都不认识哦。”


“二十四岁那年,因为自命不凡地觉得自己可以想清楚哲学的基本命题,我从自己的家乡逃跑了。说来有些可笑,其实我当时也想去流浪。每天打卡,接待顾客,下班后又要去和根本关系不好的人称兄道弟地喝酒……真是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嘛,但各方面条件不足,勇气也欠缺,也不知怎么的稀里糊涂地混下来到这里做了访学教授,但这也算是我微弱的抵抗吧。”


“所以看到背着一把小提琴就全世界流浪的龙套你啊,虽然不好意思,但实话实说,我感到了憧憬。毕竟这是年少的师父我一直想做却没有做的事。”


“龙套的自由就像窗户一样,框出了我自以为掩埋好了的,我的怯懦,我的卑劣,我的可望而不可得。”


“因此,我自诩高尚,其实还是为了我的私心,希望能保留龙套自由的特质,非要你离开……但我不愿意否定每一个夏日,和龙套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珍贵。”


“是师父没有注意到你的心意,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请你不要伤心了。"


“这就是我的真面目哦。"


年长者伸手掀开了面具,露出轻迷而释然的,紫藤花一样缱绻的笑意。




乐曲已经落幕了,他们二人之间依然只有一步之遥。影山茂夫上前一步,灵幻新隆伸手支住小孩凑过来的脸,他扶额:“抱歉……稍微还没准备好听到你的回答。”


是接受还是会拒绝这样的我……


再抬起头时,灵幻新隆深棕色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就好像在滨海的小镇那一日里自作主张要爬柠檬树时一样兴致使然的光。


“要不这样吧!那么龙套,这就是我的最后委托了。”


他贴近少年的耳边低声说:“要么为我的葬礼奏乐,要么抓住我……!”


在影山伸出手捉住他之前,灵幻新隆后退几步,从露台的栏杆落下。额前金色的碎发在月光下像那天夕阳映照在海面上的金,背后是粼粼的翡冷翠河。


影山橘子味的落日当真落水,一如那日从柠檬树的枝头扑向他的怀中。


扑通一声,所有的声音都离灵幻新隆远去。只有发闷的感觉在下沉,光芒也因距离水面越来越远,逐渐收束为被无数气泡偏折的一线月光。


啊,来了。


蔚蓝色的水波中,身着白衫的影山越来越近,灵幻新隆眼角溢出的咸味飞速混杂在池水里。抱歉,主要是实在不想被弟子看到师父在哭,耍了点小伎俩。


啊啊……你的眼角怎么也是红的,难道也是在哭吗……


其实还是有私心,没说出口的,任性的大人用这样隐晦的方式说。




请抓住我。




5.《翡冷翠之夜》影山茂夫




“真是的!您明明是会水的,为什么还用这种方式吓我!”


影山茂夫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体还在微微的发抖。他把湿漉漉的下巴贴在灵幻新隆下凹的颈弯处,细听声音还有一丝哽咽。


“我都说了是委托……”


“是委托也不行!其他方式都好,用这种方式撒娇我是绝对不允许的!”


被抓住的感觉很好,但是弟子前所未有的生气啊……也很好。


话说回来,一不留神,这场面搞得实在有些大了。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一个投河一个跳水,现在又在近岸及腰的河水中狼狈地依偎,这是什么烂俗狗血八点档的展开啊。


好几只航行的贡多拉都为他二人停下,船夫与船客都隔着一段距离探着头观察。岸上传来游人交头接耳的低语声,窸窸窣窣。


在盛夏的狂欢节,所有的疯狂与私心在此处都可以被释放和原谅,而灵幻新隆与影山茂夫仅仅是这漫漫长夜里无数连续剧的随便一场。


不过管他呢,灵幻新隆一向不在乎这些。他稍微享受了一下被迫切需要的感觉,又安抚性地把五指伸进小孩湿润的发,一顿一搓安抚性地摩挲着,这让他想起露台上偶尔出现的黑猫,这么抚摸它的时候会发出轰鸣的呼噜声。


他偏过头去,冰冷的腮也蹭上影山茂夫的。


“抓住了我、留在我身边、写不出曲子、也不再流浪,这样真的好吗?”




“不是这样的!”


影山骤然抬起头来,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谱子,已经完全被水打湿了,上面炭黑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但他还是把它珍重地交到灵幻手里,灵幻新隆电光火石间意识到这是什么,手捧着那可怜的惨白的纸球,感觉这是落入掌心的炙热流星。


影山垂下了眼睛:“之前总说写不出曲子,但是很早以前,我就能写出来了。"


“但是,被师父教导的我太得意忘形了。偷偷松懈了,能写也不写,练琴也不好好练。想着如果这样师父还能教我更久一些——"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师父已经生我的气和我分开了。"


“师父,我同样是有私心的。我也是怠惰的,胆小的,顽劣的,不通人情的。但是,即便是这样的我,我……!"


炙热的流星这回改从影山茂夫的眼眶落下,滚入翡冷翠河浮动的涟漪。他猛然起身向岸边淌去,又在灵幻新隆反应过来之前,拨开河畔的蒲苇溯流回到他的身边。


他的右边多了一把小提琴——是方才向岸边的乐团借的,不是他那一把,也许不太顺手,但今晚的月色一定趁手,静悄悄地落在弦上。


灵幻新隆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屏住呼吸。


他的弟子,十七岁的少年,流浪的天才小提琴家,他瞳孔里倒映出的金色——难道是我自己的影子吗?


“这是我为您写的曲。”




白衣的流浪小提琴家在水边拉琴。


那是先前从未有人听过的旋律,随着弓与弦的撩动,翡冷翠的夏天在共鸣箱中时光倒流。明亮的和弦,烂漫的和弦。日落与柠檬的童话,月色中低泣的心上人。


琴音复述着少年的情话,隐晦的热烈都被音符所表达。影山茂夫与灵幻新隆共渡的异邦的夏天,一页又一页拆解为一段又一段旋律,而影山茂夫把它们都驯服在手中,又柔情地向灵幻新隆释放。


哗哗的水声远去了,切切嘈嘈的人声远去了,灵幻新隆攥着那颗曲谱铸成的星星,在此刻确信温和的良夜里确实有白鸟飞来在他肩头栖息。


乐曲在影山茂夫指尖收束,他望着灵幻新隆,月白的面颊上展露出一个纯净的笑容,真挚的,虔诚的——


“翡冷翠的夏天只有三个月,如果您愿意的话,在这首乐曲中,我与您的夏天永远不会结束。”




To 影山君


我的朋友好像遇到你和你师父了,还给我发来了你们的视频。呜哇,不愧是影山君,真的太酷太有魄力了,我是说,不止是那首你写的曲啦,而是你和你师父!

这和在世界中心求婚有什么区别!

Ps:《翡冷翠之夜》真的太好听了,你可以把曲谱发给我一份吗,视频的音效太差扒谱有点困难了,拜托!

附件:[视频.mp4]


From 花泽辉气




紫藤萝尽头的门扉被敲响,偏僻的唱片店迎来夏末的最后两位客人。


是带着金丝眼镜师长模样的男人带着一个鬼马的少女,他绅士地等到少女的脚跟也落进屋内的瓷砖地面,才将小店的门掩上。老旧的空调吱呀作响,与屋外其实已到强弩之末的暑气做抵抗。


“灵幻老师,您真的下周一就走吗?不再等等吗,E老师昨晚和竹中说等他差旅回来想找您喝一杯呢。”


“饶了我吧,打我一顿还差不多。多半又是看到我新投的那篇评判他的文章……哎呀,没办法,最近文思泉涌嘛。”


“嘿嘿,能看出来您最近心情好,这个月的补助是不是……"


“严禁趁火打劫,每月风雨无阻的300欧已经很好了,硕士生不是还有奖学金和津贴吗,小留,我说你啊……"


“啊啊啊打住!当我没问!不过话又说回来,您走的太急啦,也不止是E老师,大家都很舍不得你。我今年才跟您第一年,您就外派,大家都说我好惨的哇。”


“少卖惨哦小留,我只是外派又不是不干了,线上组会一次都不会漏开的。再说校内不是还有芹泽老师带你嘛,前两天学院和我说下半年芹泽有机会评职称转正教授哦。”


“诶——”


暗田留不满地拖长了尾音,虽然说芹泽老师也很不错,但是灵幻老师又好说话,学术水平又很高,毕竟是哲学院的大众情人,能被他带着是一件超——幸福的事情啊。


舍不得归舍不得,还是不得不在心底钦佩灵幻新隆洒脱恣意的人格魅力。


“灵幻老师,31岁出发去流浪什么的,真的是好随性自由的事哦。”


正在唱片前挑挑拣拣的男人回过身来,笑眼弯弯的样子:“是浪漫啊。”


毕竟没有人能对牵着你的手热烈地说出:“跟我去流浪吧”的少年说不,至少灵幻新隆不能。


唱片店里也许是为了招揽生意,雇佣了小提琴手来拉琴。是暗田留没有听过的歌,轻盈又纯净。她扒着门框探身望去,看见紫藤花树下有一位黑发的琴师。半边身体照晒于日光下,半边身体隐没于花丛的阴影里。光与暗的分界线在他身上奇妙而和谐地交融,有一种无端的潇洒与烂漫。


诶,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灵幻新隆抱臂站在她身后:“小留同学,看够了没有?带你来是来挑唱片的哦,再过十秒过时不候。”


“10、9——”


“啊啊啊来了来了!”


“只许看封面随便挑一张哦!师门传统,你的学长学姐们也只有一张!"


“哇灵幻老师超小气……"


“我听见了,扣五十欧。”


啊啊啊啊啊啊立刻做了一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少女埋首于唱片海中挑挑拣拣,在她背后,他的老师和那个少年——如果她细想,曾经在灵幻课上出现过数次的少年,两人含笑遥遥对视了一眼。




“说起来,灵幻老师,随便挑一张唱片再听完有什么意义吗?"


“唔……"年长者竖起二指抵在唇边:“有……没有意义呢,这是秘密。"


倒也没有什么道理,只是觉得很浪漫,只是觉得很夏天,只是觉得彼此的时间在曲乐中无限延长,只是觉得在人生无数的唱片中我恰好被你吸引,侧耳倾听,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话说龙套,走之前要不要再去一次海边的小镇啊。"


“可以是可以啦,什么时候呢?"


“要不就现在吧。"


“诶?!"


“快点儿吧,现在跑去车站还有票。柠檬花还没谢完,说不定能赶上今天的落日!"


“啊……等等我,师父,跑太快了!"


话说不会又是我骑车吧!




在三十一岁这一年,不是从浩瀚的书海,而是在翡冷翠的夏夜不期而遇,灵幻新隆终于找到了他求索的问题的答案。


想要成为什么?想要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如果能横跨七年虚度的白日,他会告诉二十四岁那年挣扎而矛盾的自己,一切都有定期。他会成为别人的落日和柠檬树,而他想要成为的,就是遇见影山茂夫以后温柔而坚定的自己。


所以请慢慢地——


等待小提琴声响起在翡冷翠的夜里。




*后记:


我希望我有把这个故事写的琐事而浪漫,我在里面加了很多前后呼应的小细节,那么即便一遍遍重复阅读也能发现很多之前没发现的惊喜。

不过可能因为想说的太多,这个故事反而有点太满了也说不定……?

理想的状态的话,希望大家看完他们的故事后觉得毛领酱是有真在异邦的海边小城生活过,谈了恋爱,并且也在幸福地继续生活下去。

祝大家新年快乐!



 

上一棒:@特大明明子

下一棒:@初海桑葚CCQ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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